Chapter 58 星河长明
医院里的白天和夜晚在朝曦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，医生护士们总是在忙碌，总有病人伤员被嘶叫着的救护车送过来，新生儿科总会响起嘹亮的第一声啼哭，以及总有病人家属哭着去追被盖上白布的担架车。
人很多，白天门诊大厅人满为患，夜晚也依旧如此。朝曦提着开水瓶去水房打水，要走过长长的走廊到尽头去，走廊两边的病房里灯火通明、坐满了人，几乎没有空床位。病房外的木长椅上躺着坐着都是病人或家属，神色或木然或痛苦，少见喜色。
朝曦总觉得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，爸爸的抢救室门口，奶奶的病房门口。没有多余的床给她睡，连椅子也分不到，她就在走廊地上坐一夜，两夜……一直到死讯传来。
虽然已经努力告诉自己不能崩溃不要崩溃不准崩溃，其他人都在说没事的，会没事的，应该没事，你别难过……但在医院留宿的第一晚，面对着手术后迟迟没有醒来的庄妈妈，在医院压抑的气氛下，朝曦还是没忍住躲开众人在开水房里哭了一场。
虽然可能会有人觉得，既然你已经历过死亡，那你就应该更坚强、更勇敢、更镇定自若，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？但朝曦觉得那些高尚的品格自己永远学不会也做不到，她能做的最多就是躲起来发泄，当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。
前三天很热闹，朝侯政和韩采诗带着朝昀高调出现后，院长主治医生等纷纷粉墨登场，以至于朝家一些旁支都跑来凑热闹，进病房前换上一副悲伤面孔，出了病房先把朝家的这些个八卦好好说一通，带过来探病的东西都是医院门口随便买的，已在病房里堆积如山。
但到了第四天便门可罗雀，主治医生带着一群实习医生巡房时会时不时问起朝先生和朝夫人，朝曦多答了几次就不理睬了。而陆衍下班便会过来，顾慕文几乎是全程陪着朝曦，朝家人再无踪影。
“你要是再不吃饭，我也只能跟你一起绝食了。”
庄妈妈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摔到了头部，到现在都没有醒，医生说只要醒了就会没事了。要不是这句话，朝曦可能早就崩溃了。
午饭时间有护工照顾着，朝曦总是不吃不喝的，走路都是晃晃悠悠的，眼看着人也快“没了”。顾慕文实在看不下去了，只好把人拉到花园来，好说歹说哄着吃一点。
朝曦靠着白色木椅抱膝而坐，听到顾慕文的话只摇摇头，过了一会儿，在顾慕文一筹莫展时掀掀眼皮，“我真吃不下，你吃吧，谢谢你陪我。”
顾慕文被她这句“谢谢你”惊得差点没捧稳饭盒，手忙脚乱之间脑回路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奔去，“曦曦你可别吓我……”
他怀疑朝曦承受不住打击，疯了。
朝曦就是心里难受，思路还是正常的，已经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了，却连冲他翻个白眼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。
花园里一时安静，有穿着白蓝条纹病号服的病人不时被搀扶着走过，走得很慢却也很快便消失在花园的入口。虽然隔得远，还是能听到急诊大楼传来的哭声、叫喊声，以及救护车的声音。
顾慕文抱着陆衍特地让家里大厨做好送来的饭菜，感觉自己也没了胃口。
“顾慕文，虽然我经常损你，打击你，对你也不太好，但你千万别出事，我感觉我快要承受不住了。”
朝曦出声的时候顾慕文正在扒拉菜，挑挑捡捡想喂她吃点蔬菜，结果愣把顾小爷说愣了，大半天才缓过来。
顾慕文欲言又止，张了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半晌冒出一句，“曦曦你别胡思乱想了，庄妈妈会没事的。”
以前顾慕文总是非常鄙视说这种话的人，耶嘿，站着说话不腰疼啊，有这么安慰人的吗？要是小爷的话，肯定……肯定……
如今事到临头了，顾小爷终于明白这句话其实很重要，重要到他除了说这个真心说不出来其他的。
庄妈妈是从楼梯上踩空了不小心摔下来的，因为小楼的楼梯已经很老旧了，楼梯附近的灯光又很暗，老人可能没注意脚下就出事了。
当时现场没有其他人在，平时也没人会去小楼那里。还好负责整理花园的花匠当时刚好在花园里修枝，听到了那声不同寻常的巨响，疑心之下走近看看，这才发现了已经昏迷的庄妈妈，否则后果可能不堪设想。
顾慕文记得朝曦住的那个小楼里，楼梯早就破旧不堪了，他和陆衍两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儿，走上去完全是心惊胆战的。可那又怎么样，朝家人不去走，自然不会管。
“我这几天总觉得好像在做梦，实际上什么都没变，我不是朝曦，我还是喻长安。守在医院里以为会听到一个还不错的消息，没想到等来的都是死讯。”
天很蓝很蓝，云彩早就不见了踪影，阳光明媚灿烂并不知晓这大地上的几多苦愁。就这么抬头望去好像能望到天空的尽头，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，谁都可以走近它，敲动它，再走进去，从此与这个纷繁世界再无瓜葛。
可是真的没有遗憾和不舍吗？
“陆衍说，不要往我自己身上找原因，可是，这真的不是我的问题吗？如果不是我不够好，做得不够好，为什么都要离开呢？”
生老病死原本就是人生常态……
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顾慕文就想给自己一拳。
好在顾慕文并没有为难太久，他看到花园入口有人走进来，身姿挺拔，气质卓越，剑眉下的黑眸平静无波，只是看到两人的身影后步子迈得更大了些，短短几秒就已经站在他们面前。
顾慕文松了口气，站起来看着来人，“衍哥。”
陆衍点点头，眼神落在迟钝地抬起头看着他，眼含不可置信的朝曦身上，黑眸染上薄薄的情绪，很轻很柔。
“你怎么，来了？”朝曦感觉自己心跳加快，是难以抑制的情绪在翻涌。
“在这附近开会，午休就过来看看。”陆衍伸手，轻轻给她整理了被弄乱的长发。
“你不用……”其实朝曦很想他在，平日里可以言不由衷装作不在乎，这个时候却做不到了，话哽在喉咙里，憋得鼻头都红了。
“我回病房看看，你们聊。”顾慕文收拾饭盒，光速撤离，走了几步回头冲陆衍扬扬手里的饭盒，摇摇头表示她什么都没吃。
陆衍轻轻点了下头，已经猜到了。
“我还没吃饭，陪我吃一点？”
朝曦点点头，再点点头。
·
朝曦不想离开太久，陆衍就选择了医院的食堂，吃饭的时间已经快要过了，人很少，菜也没有多少了。
好在陆衍事先也并没有打算非要带她去吃什么特别的，过来的目的本就是看看她，吃什么倒是无所谓了。
“喝点粥。”
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白粥，朝曦无论如何对陆衍说不出那句拒绝，听话地，“好。”
朝曦以为陆衍会跟她说点什么，但陆衍却只是专心地吃饭，不时往她粥碗旁边的空碗里放一些蔬菜，盯着她吃下，看起来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。
“会不会不好吃？”朝曦喝了几口粥，就捏着勺看他吃饭，那餐盘里的食物无论是卖相还是色泽，看起来都相当一般。朝曦陡然生出心疼，这里的东西怕是她也吃不下的，可他偏偏吃得认真，看起来非常自然。
“嗯。”陆衍不紧不慢地，“不好吃，也得吃。”
朝曦嘴唇翕动，喉咙突然哽住，发不出声音来。
“不好吃也不是你的错，作出这幅表情干什么。”陆衍端起手边一次性纸杯里的热水喝了一口，说这话时还淡淡笑了下。
“我……”朝曦捏着勺子的手有些发抖，另一只手放在她膝盖上，此刻握紧成拳，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胸口肆意。
她一向知道他了解自己，可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，可就在这一刻，被戳中心事的这一刻，朝曦还是很想大哭。不是在开水房隐忍压抑的哭，也不是躲在黑暗窄小的阁楼里委屈的哭，更不是对无端被摆弄的命运无能为力的哭。
是他懂我，知道我，了解我，被好好保护的哭。
“顾慕文应该跟你说过我的事了，”陆衍放下一次性筷子，干净修长的指节把餐盘挪到一边，他缓缓说着，语气不徐不疾听不出什么异常，似乎在说的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。他的目光随着他抬头的动作落在朝曦的脸上，看她惨白消瘦的小脸，有几分不忍，几分心疼，“那你觉得，我被父母放弃是我的错吗？”
当然不是！
朝曦心惊进而感觉到心悸，她从没想过要问陆衍这件事，她甚至害怕他说出来。因为他在她面前是无所不能的，她不想看到他的伤疤，即使她知道这样的场面迟早是要面对的，只要她还想留在他的身边。
“安安，我说过，你像我，所以我愿意护着你。”陆衍的眼神坚定执着，语气却还是寻常口吻，“而现在，我依然愿意护着你，是因为我喜欢你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