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逢对弈
寒临轻瞥他一眼,平静道:“难得能让她多喝几杯,这萱芷坊的酒确实珍贵。”
楚崎川从上座踱步下来,手里举着一盏酒,朗朗道:“月皎天明,花前月下,难得能见一美人醉倒于此,美哉—美哉啊。”
他狐妖似的弯下腰用指尖勾起盖在寒藜身上的大氅一角:“啧啧,这小丫头着实不给本座面子,更好的酒还未呈上就睡的这样沉,还流口水……莫不是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。”
寒临微微垂眸,唇抽了下,又抬眼顾他道:“多蒙三公子招待,只是藜儿她不曾喝过这么多酒,让三公子见笑了。”
楚崎川松开指尖的衣角,语出惊人:“寒护法虽'护妻'心切,但本座还是要奉劝一句,在其位,谋其职……观心—则乱。”
……
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,寒浔闻言眸色沉了几分,却不过转瞬就恢复如初,他笑道:“三公子也是好意,想必临兄是不会介意的,嗯?”
面对这样直白的挑衅,寒临面上却是未有不快,只扬了扬唇,道:“劳三公子费心了,就算三公子不提,寒某也自是要尽心尽力的做好本分事。”
“再来一杯,我还要!”
氛围正处在僵局,醉呼呼的寒藜猝尔抬起头大喊出这一句,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微妙。
寒浔最先笑出声:“师姐当真有趣的紧,这方才还说自己吃的多喝不下了,然转眼的功夫却是上了酒瘾,难得,难得!”
寒临垂眸看了寒藜一眼,她展露在外的侧颜上,细密的睫羽扑朔如蝶翼。
就这样看了片刻,寒临也兀自又喝了几杯酒,是寒藜那一壶中未喝完的。
当大多宾客走的差不多时,寒临便要带着寒藜离开,方才起身就被寒浔叫住。
“临兄,寒师姐已睡得沉了,此时人族的时节也已进深秋,楚兄这坊中厢房也较多,何不在此歇息一晚,也省的再去寻客栈。”
“无妨,我与藜儿已经商讨过要去何处安歇——”
正说着,楚崎川却突然近前几步,并随意在他身旁的一个空位坐下,挥袖将案上的餐后残余物转散,又叫小厮送来几壶上好的琼浆。
然后他拿起壶往寒临已喝干见底的杯中倒了一些,指尖一弹,将斟满的杯盏推到他面前,说:“方才寒护法喝下的那一杯不是顶上好的酒,又被这小丫头喝了,便不作数,本座现在亲自给你斟酒,寒护法可要赏个脸?”
楚崎川这极具含义的话一出,还未走的宾客皆是以惊异的眼光望过来,他们是想看看寒临如何抉择。
谁不道楚崎川处事乖戾难以猜透,说不准他看谁不入眼就会在酒中下一些东西,而且是正大光明的掺进,大多数人没得选择,便只有选择喝下。
就算受了什么滋味,也只有暗自承担的份。
而寒临身为寒水阁堂堂的右护法,修为同样高深。
一个是风华璿城的第一公子,一个是寒水阁的右护法,这等画面便足以称道为一出好戏。
荀隐真是左护法,他是右护法,是与六尊之一的尹漠裳同等位份的,而荀隐真又是他师父,这样一来,楚崎川按辈分便是他的叔父。
不接这杯酒,他便是失礼于师长。接了,他就等于自降了身为右护法的身份。
这两人电光火石的对决,谁也劝不得,便只静静的做看客。
正当众人以为寒临要接下,一泓清澈且带着柔嫩的女声自幽径处传来。
“四哥哥,你们在此处闲来吃酒把酒言欢,却倒是有意撇下我啊,当真叫妹妹伤心。”
听闻这颇带气势汹汹的责问语气,看客皆是不由为之捏了一把冷汗,看来今晚的“奇女子”挺多,一次次的冲刷着他们的视野。
楚崎川闻声倒是不足为怪,他未移开视线,只平声对来者道:“瑈儿几时竟这般乖巧了,说着晚上来,便就在日落西山了才离开府上。”
听他带有暗讽意味的话,云瑈显然面上有些挂不住,她大步走过来,低着声音道:“四哥哥,今天下午父上大人还在府中呢,非要我把藏书楼里的书都给背了才放我出来,要不然我方才早应到了......”
云瑈说着声音也愈来愈小。
“嗯—?”楚崎川回头淡淡瞥一眼立在身侧把头低的不能再低的小女孩,拉长了声音。
似是质问的语气。
“好啦好啦,四哥哥,我的过失我的过失,说好的时辰我却来迟了,那这些留下来的宾客便由瑈儿亲自招待。”
楚崎川抿唇轻笑,也不再追究。
他扬起手腕扭动着握了一把,继而又瞥了眼寒临:“寒护法可是嫌弃这酒不够上品?”
不是咄咄逼人的语气,却是不容退让的意味。
寒临看了看右手边的寒藜,垂了垂眸,倏而举起酒盏一饮而下。
“怎会,三公子亲酿的酒乃是珍中至珍,难得一品,实乃荣幸。”
若是论道两人对弈中总会有一人不战而胜,那寒临与楚崎川这步棋便是走的极为绝妙。
一个以退为进却步步紧逼,一个含糊其辞却直中要塞。
不耗一分唇枪舌战,仅仅三言两句,双方便一同令棋局进入对僵的状态,最后不欢而散。
围观的看客无不为之感叹。
“好——不愧是寒水阁右护法,爽快,本座深感敬佩。”楚崎川唇角勾起,还拍掌叫好。
寒临将杯盏放下,淡笑道:“这酒寒某已经喝了,不知楚公子究竟想表达何意,寒某定当洗耳恭听。”
他在与楚崎川身距刚好一步的平视位置停下轻道出这一句。
音量把握的刚刚好,仅他二人听见。
况且此处不是灵族,就是有几位修行者在内,也都是势均力敌,且未有他二人的修为高度。
如此倒也不怕他们揣摩这话背后的含义并有何动作。
两个清脱男子间心照不宣的对弈,也就由此开始了较量。
就这样顿了有一会,楚崎川突然一改平声道:“恰逢杯酒难遇知己,不如今夜寒护法与本座对弈一场,如何?”
......
“如此甚好,只不过我这师妹......”寒临难得弯了弯唇答应下来,转而看看寒藜却又停顿道。
楚崎川未言,只灼灼的看着寒藜,然后招手叫来侍女:“将这位姑娘好生安顿。”
随后楚崎川又幻化出一朵鲜花别在她发间,魅声说:“记得好好照顾,别让她打扰到本座与寒护法的对弈,听明白了?”
“是......是!”来扶寒藜的两个侍女见他这举动,先是惊异后的停顿,再反应过来后连点了几个头。
他们传言中素来不近女色的三公子居然给这位初见的姑娘送花,嘴上说些别扭的话,却来嘱咐着要好生照料。
嗯……这里面大有文章。
只不过,他们公子的性子难以琢磨,还是不要乱猜和乱议了,小命要紧。
雪白的梨花,在皎皎月色下纯情绽落……
静谧的书房内,楚崎川正执笔勾划着一笔笔账目,夙箫推门而入,道:“公子,寒护法已到。”
“嗯,上茶。”
寒临已经展着扇子迈步进来,自然的找地方坐下,然后悠悠的端起桌上的茶喝起来。
似乎就是认识了多年。
“寒护法,这茶可合胃口?”楚崎川勾完最后一笔后,抬眼玩味的笑问。
闻言,寒临轻笑一声:“三公子仍旧是这般智谋,如何想到以‘萱芷坊’之名让那掌祭前来赴约?”
“呵—”楚崎川嗤笑道:“哈哈——护法也仍旧会这般惺惺作态,若非你那寒水阁中的众位老头子推脱着不肯去雪域,又怎用得着你利用那女娃娃将这上古神剑‘风魄’的剑灵收入麾下,嗯?”
说着,楚崎川朗朗的笑了几声,嘴角漾出一抹邪魅,纯情的脸上是那种将事情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手心的胜券在握感。
寒临听得他这般措辞,也未有什么反应,他笑应着,随后又啜了一口茶,说:“彼此,彼此。”
撂下这句话,寒临风度的展了展折扇,那一丛清高的兰草丹青随着扇面的拂动也一同摆起,自窗口吹进的风就如一股强大的助推力,让它生长的更为肆意。
“哦对了,本座听闻护法向来不好女色,不过今日那小丫头,倒是尤为特别啊,这入了护法的眼不说,啧啧,竟还会让护法如此心驰神往,出远门都将她带在身边,有点意思。”
楚崎川说着,还应景的轻舔了下唇,那样子,活脱脱一个妖孽。
寒临听罢没什么表情变化,放下茶盏,又拭了拭嘴角的茶渍,方才轻飘飘吐出一句:“逢场作戏,不足为挂。”
逢场作戏,不足为挂。
“哈哈——好一个逢场作戏,不足为挂。不足为挂,却对她尽心呵护。逢场作戏,却又尊重她的意思,数次踌躇未曾
探过她的思境,护法—可当真是一位风度君子。”
“只怕,她还不知道你接近她的真正意图吧?”楚崎川戏谑道,笑意更甚。
“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,啧啧。”
......
“师兄,你经常诵的那句话,是何意思?”寒藜托着下巴半趴在案前问他。
“嗯?藜儿今日怎会有兴趣读《中庸》了,往常你不是最不喜这类冗长类似说教之物吗?”
寒临正执笔专心致志的批阅着文案,寒藜倏然的推门而入趴在了案前,并用手盖住自己正看着的一页,一脸认真的问出此话。
寒临看着她这副认真的小模样,宠溺的弯了弯唇,道:“素其位而行就是说要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,而不超越自己的本分,不越俎代庖,即是为君子之道。”
“听明白了?”
嗯......寒藜捏着下巴思虑了片刻,抬眼还是略带茫然:“虽然不是很懂这句话的具体意义何在,不过很好就是了,师兄,就是这样的君子......”
君子么,呵——我倒希望自己是。
只不过,当你真正认识到我所有的意图时,那这一切美好的再看来,都不过是逢场作戏。
皎然的月光洒落脸颊,在竹叶的交错映衬下,泛出点点斑驳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