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(2-1)

长安城三月里的风，带着点初春的料峭，却又被满城初绽的桃杏花香给泡软了，懒洋洋地扑在人脸上。阳光透过高耸的坊墙，在朱雀大街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。我倚在自家府邸那扇沉重的乌头门边，看着仆役们将一盆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小心翼翼地搬上牛车。

“仔细些，这花娇贵着呢。”我懒懒地开口，声音被这春日熏得也带了几分慵懒，“摔坏了一瓣，仔细你们几个月的例钱。”

仆役们连声应诺，动作越发轻缓。管家谢福躬身凑近，低声道：“郎君，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。新丰酒十坛，蜀锦两匹，还有那幅前几日才从吴道子弟子手中得来的《踏雪寻梅图》，一并送去狄公府上贺寿。”

我微微颔首，目光却越过忙碌的仆役，落在远处宫城巍峨的轮廓上。日光给那一片金顶琉璃瓦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，威严，却也冰冷。

“狄公这寿辰，排场不小。”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云纹，“咱们这位陛下，对老臣倒是念旧。”

谢福只垂手站着，不敢接话。他自然明白，我口中这句“念旧”，究竟是几分真心，几分讥诮。

“走吧，”我收回目光，转身朝府内走去，月白的广袖随着步履轻轻拂过门槛，“去瞧瞧红枭那家伙，又在捣鼓什么新曲子。昨日听他说，谱了个什么‘折杨柳’，倒要听听比那龟兹的胡旋调如何。”

绕过几重回廊，水榭那边果然飘来一缕箫音。初时极清极淡，宛如初融的雪水淌过山涧卵石，泠泠作响，继而渐渐悠扬婉转起来，缠绵悱恻，竟真带了几分春日柳枝抽条、随风款摆的柔韧姿态。

水榭临着府中引活水凿成的小池，池边几株垂柳刚抽出嫩黄的新芽。一人正背对着我，倚着朱漆的栏杆。他身量颀长，穿着一袭再寻常不过的素色襕袍，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着，大半披散在肩头。然而那背影，哪怕混在千百人之中，我也能一眼认出。肩颈的线条流畅如工笔勾勒，仅仅是随意地站在那里，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流蕴藉。

箫音在他唇下百转千回，几个滑音，又透出点难以捉摸的狡黠意味。我放轻了脚步，刚踏上水榭的木阶，那箫声却倏地一转！

清越的调子陡然拔高，带上了金石般的锐利锋芒，如同出鞘的利刃划破春日暖融的空气。曲调也变得奇诡跌宕，充满了试探、纠缠、步步紧逼的张力。这不是折杨柳，这分明是沙场之上，两军对垒，刀光剑影间生死相搏的杀伐之音！每一个音符都像冰冷的箭矢，精准地射向我。

我脚步一顿，心头那点被花香泡软的慵懒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锐利刺穿。这曲子…太熟悉了。那是去年秋狝，我与他在骊山围场密林深处，以树枝代剑，比划新悟出的破阵枪法时，他即兴吹奏的调子！当时他眼中闪烁的，就是此刻箫音里这股子毫不掩饰的锋芒与……洞察。

他知道了什么？还是仅仅……又在“诱哄”我？

箫音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，余韵却像无形的丝线，依旧紧绷在空气里，缠绕着我的呼吸。红枭缓缓转过身来。

春日暖阳落在他脸上，那张脸当得起“惊艳”二字。眉眼是工笔精心描绘过的昳丽，鼻梁高挺，唇色是天然的红润。然而最慑人的，是那双眼睛。瞳仁并非纯黑，在阳光下流转着一种极深的、近乎琥珀的褐色，此刻正含着一点未散尽的锐利笑意，像淬了寒星的深潭，直直地望进我眼底。方才那杀伐之音仿佛只是我的一场幻听，他唇角一弯，又是那副惯常的、带着点散漫风流的模样。

“谢大将军好雅兴，不去平康坊听新来的胡姬唱曲儿，倒跑来听我这不成调的野路子？”他声音清朗，带着一丝刚吹完箫的微哑，尾音微微上扬，像带着小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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