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那顶沉重巨大的、嵌着闪亮红星的军帽,终究戴到了他的头上。他走在队伍前列,身躯挺得笔直如旗杆,万千士兵投向他的是朝圣般的目光。可在他身后,那些影子如同他投在大地上的黑暗,拖得又重又长,不断侵蚀着阳光覆盖的土地。
我有时能看到他独处时的瞬间。当周围暂时只剩下风在空旷处摩擦砖墙的声响,他从衣襟深处,小心取出那只老旧发黄的铜怀表。他干枯的手指在磨平的表盖上轻轻抚摸,动作近乎抚慰。嗒嗒声在寂静里扩散开来,像是从他躯壳深处某个正在冷却的核心传递出的余悸。
再后来,某种奇异的征兆开始显现。他额角的旧伤似乎总是隐隐作痛,那早已愈合的疤痕之下,不知是怎样的暗流在纠缠涌动。疼痛发作时,他不言不语,脸颊上的肌肉却会无法控制地抽紧,仿佛一扇生锈的门被粗暴地拧动,又像有尖利的针在皮肉之下游走。他有时会猝然闭起眼睛,紧紧闭着,仿佛要将某种钻入骨髓的苦痛挤压回去。
他时常处于灯火辉煌、人声鼎沸的场合,声音宏亮而富于力量,手挥起又落下,精确地切割着空气。然而我总觉得,那些在无数眼睛注视下铿锵的话语,似乎并未真正从他口腔、喉咙里发出。当他的声音在万人静默中如惊雷炸开时,他苍白的侧脸像冰冷的青石,没有一丝波澜,瞳仁深如古井,所有喷薄而出的宏音,在他体内皆寻不到一丝共鸣。只有在他独自退回那间四壁沉沉的小屋,身体才仿佛瞬间被抽尽了气力般蜷进藤椅深处,如同一片彻底枯槁的落叶。
那些深巷高墙之内,关于他沉疴难愈、每况愈下的传闻,渐渐如冻土地上弥漫的湿雾,一点点浸透人心。总有人提着熬得浓黑、气味刺鼻的药汤进入那幽暗的屋子,又将分毫未动或只浅抿一口的空碗默默提出来。一股令人窒息的药味仿佛具有了生命,如苔藓般在门缝窗隙间扎根,固执地生长、蔓延。他的居所,逐渐沉入这由药渣腐烂气息构成的无边深湖里。
终于有一天,这死水般的日子被打破了。
一阵急促得变了调的尖锐铃声骤然划破清晨——不像是报时,倒像防空警报陡然撕裂耳膜。紧接着,屋外院中嘈杂顿起,无数惊惧的、慌乱的脚步如同受惊的马群,轰踏在结冰的硬土上。铁门撞在砖墙上,发出绝望的闷响。有人用带哭腔的嘶哑声音急促地低吼着什么,每一个颤抖的音节都被寒风割裂开去。
我听见角落那只铁皮闹钟似乎也被外力震动了,发出几下古怪、扭曲的“咔嗒、咔嗒”声,节奏混乱起来,像是什么东西内部松脱了关键部位,只剩下无意义的摩擦与碰撞。
“嘎——”
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开门摩擦声,光线猛烈地涌进这被药气与寂静窒息的屋子。门洞大开处,冷风卷着刺骨的寒气灌入,吹得那堆早已冰冷如坟墓的灰烬似乎都微微颤动起来。
藤椅是空的。
只剩下那件半旧的军呢大衣,依然软塌塌地搭在椅背上。一件剥离了本体的皮囊,徒然维持着旧日形状,像一具被遗弃的蝉蜕,在骤然灌入的、过于刺眼的光线下暴露着内里的空洞与僵滞。
人已经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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