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录员用力点头,手里的硬壳笔记本边缘捏得死紧。
调查持续了半个月。他们查访村中尚存的几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,声音压得更低,问题却刁钻如钉,反复纠缠着某年某月某一天村里的异常动静——风雪是否太大?牲畜有无异动?鸟雀如何?夜晚是否听到特别的声响?具体到时间刻度。老人们的记忆早已模糊、浑浊,被他们翻来覆去的盘问搅得像一潭沉淀已久的淤泥被彻底搅浑、最终只剩下支吾的应答和被问得昏花老眼中浮现的茫然痛苦。有几次甚至动用了纸笔——记录员把一份打印着标准字体的文件推到一个颤巍巍的老人面前,上面某个空行处,需要按上一枚鲜红如血的拇指印。老人布满污垢和裂纹的拇指颤抖着,像按向一块烧红的烙铁。那团红色印泥的印记,在粗糙泛黄的纸张上,显得突兀而刺目。
他们离开的前一天,我偶然路过村部那间被盘踞的小屋门口。门虚掩着。冷风吹过门缝,把桌上一沓散落的纸页吹得簌簌作响。一瞬间,我看到一张抬头的文件表格栏里,两个小字后面跟着一行打印的日期。那张纸被风吹起来一个角,露出下面一纸的空白报告,上面只用钢笔画着一个潦草的轮廓——一个扭曲的、断裂翅膀的形状。
门“咣当”一声被从里面关上。脚步声靠近,门栓落下的声音格外响亮。
终于,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,那些人也走了。带着一摞厚厚封存好的、贴着各式标签的档案袋,钻进一辆同样灰扑扑的小车里,驶向冻土覆盖着的、通往看不见的城市方向的道路。车轮碾过的地方,雪层下的泥土已经变得湿软肮脏。车辙很浅,随即被不断落下的微雨冲洗得越来越淡。
雨水浸染着土路,灰泥翻起,道路更加难行。村部那间被盘踞过的小屋,他们走得干干净净,连地上的纸屑都被清扫过,只剩下一股浓烈呛鼻的劣质烟味和文件纸墨混杂的酸腐气,挥之不去。墙角,一只半大的老鼠拖着一片碎纸片迅速蹿过,钻进墙缝深处。那片纸上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色印泥痕迹。
此后沉寂的时间更长了。漫长如同凝固的蜡油,覆盖了村庄。日子滑向一个又一个春天。草绿了又枯。那间空屋经历了几场风雨后,屋顶的几块瓦片终于被风掀起,摔碎在屋后的草丛里,露出下面腐朽的木椽。雨水毫无阻碍地灌进去,墙壁上生出斑驳的霉点,一点点向上延伸,渐渐形成一片片湿润的、无法忽视的深色污痕。
村里的孩子渐渐长大,又有了新的孩子。新一代的孩子对那间破屋子毫无兴趣。那不过是村子深处一幢终年散发着潮气、老鼠在梁上窸窣作窝的烂房子罢了。
只有那个豁嘴老鳏夫,一到寒冬腊月,下雪的日子,就会独自颤巍巍地拐到村西头枯河滩附近,对着那片早已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凹地,呆滞地望着,嘴唇神经质地嚅动着,口水顺着豁开的口子滴滴答答往下淌,砸在他沾满泥点的破旧棉鞋上。有胆大的孩子好奇,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学他的样子,流着口水“呵…呵…”出声,又飞快地嘻嘻哈哈跑开。老人却浑然不觉,浑浊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片被风刮得光溜溜的旱河滩,仿佛那被冻硬的土地深处,还嵌着什么只有他能看见的残骸。
暮春某日,我坐在场院的石碾上晒太阳。新生的草叶从土坷垃缝隙里钻出来,绿得柔软怯生。风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,是野地里新开的苦苦菜花的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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