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继续流转,如常中透着无法言喻的滞涩。老关头的沉默更深了,像林地上越积越厚的针叶层。他开始对林子东区边缘那片早年间坍落、已被野草和藤蔓吞噬的旧碑基座感兴趣。那是松柏林唯一能钻入较深阳光的一角。他常常蹲踞在那些早已和泥土融为一体的巨大混凝土残块旁,用柴刀扒开缠绕的藤蔓,动作缓慢而执着,像是在挖掘深埋于时间的骨骸。
那年冬天奇寒。大雪封山许久,邮路中断。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,一辆披着厚厚雪泥的北京吉普才像冻僵的甲虫般艰难地爬进村口。车上下来两名穿棉大衣的人,径直走向护林人的红砖小屋。他们带走了老关头。其中一人离开时,脚步停顿了一下,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扇唯一的小窗上——那里只剩一根孤零零的黑色皮绳在冷风里微微晃动。皮绳末端的那个微小的重量,消失了。
没人看见老关头最后的表情。他们只是把他推上车,引擎喷出浓浓的白雾,车子碾过村道上冻得铁硬的积雪,留下一道深辙,随即被更密集的落雪覆盖。
小屋门没有上锁。寒风轻易地吹开了虚掩的门扉,发出如同老人喟叹般的吱呀声。
屋内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。一床一桌一椅,粗糙简陋。桌上除了一盏玻璃罩边缘熏得乌黑的煤油灯,只放着几本卷了边角、封面被油污和泥土浸透的薄册子,封面印着模糊的“林木病虫防治”。
墙角,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吸引了我的目光。柜门没有关严,露出一条深黑的缝隙。一股混合着浓烈油漆和纸张霉变的气味,从缝隙里顽强地渗透出来,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。
我走过去,拉开柜门。里面并无衣物被褥,只塞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,颜色陈旧,上面没有文字,只有厚重的、暗红色的封口印泥封得严严实实。档案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,纸袋边缘还残留着枯黄的松针碎片和溅上去的、早已干涸发黑的泥点。其中一只袋子似乎被粗暴地挤压过,封口处断裂,露出一小角打印表格。表格抬头的空栏里,是打印体的三个小字:
“档案销毁”
日期栏没有数字。只有一片空白。
我站在小屋中央,寒意像冰冷的蚯蚓顺着裤管蜿蜒而上,爬满脊椎。门外,松林呼啸的风声似乎更大了,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着单薄的墙壁。
豁嘴老鳏夫又开始在村西头枯河滩附近晃悠。今年他的动作更加迟缓,身上的破袄沾满泥垢。寒风从他空洞的豁口灌入,扯出嘶嘶的、不成调的单音。他的目光不再投向那片凹地,而是直愣愣地望向远方那片连绵的、沉郁的松柏林海。
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落日熔金。村里的狗突然不安地躁动起来,对着村西方向发出连续而短促的呜咽。
有人循着狗吠声望去。
枯河滩方向,一股浓稠的黑烟,扭曲着,翻滚着,如同从地底最深处冒出的巨大怨魂,粗壮地伸向暮色四合的昏黄天空。那烟的颜色漆黑如墨,带着一种粘稠滞重的不祥质感,绝非寻常柴草燃烧所能产生。
风恰好将一丝气味送了过来。极其刺鼻呛人的焦糊味,里面夹杂着强烈得令人作呕的油漆燃烧的气味,以及……某种纸张被彻底焚毁后残余的、仿佛知识被彻底碾压碾碎变成飞灰般的特殊灰烬味道。
有人犹豫着朝那边走了几步,想看个究竟。但河滩地形曲折,暮色迅速沉降,很快将黑烟的源头遮蔽在视线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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