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楼包厢,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,顾怀章(少东家)独自坐着。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英式三件套西装,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,姿态闲适,却与周围那些或高谈阔论、或附庸风雅的看客们格格不入。他深邃的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茶烟,精准地落在台上那个如梦似幻的身影上。
他是被朋友强拉来的,说是一睹杜丽娘现世的倾城容貌,顾怀章本对咿咿呀呀的昆曲兴致缺缺。然而,当程蝶衣扮演的杜丽娘出现在台上,那清冷的眉眼,那哀婉的唱腔,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孤高与脆弱交织的气质,却像一道闪电,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。
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
台上人轻启朱唇,眼波流转,带着一丝迷离的醉意和深沉的幽怨,不经意的嘴角也似乎微微上扬。顾怀章的心猛地一跳!这眼神!这带着一丝倔强和孤寂的眼神!如此熟悉!
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。十二或三年前,江南某个小镇破败的关帝庙里,淫雨霏霏。年幼的他因躲避战乱与家人失散,又冷又饿,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。就在他几乎绝望时,一个同样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溜了进来。那孩子比他更小,脸上脏兮兮的,唯有一双眼睛,亮得惊人,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早慧,也总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。
也许是同病相怜似,又或许是那孩子眼中奇异的光彩吸引了他。他把自己仅剩的半块硬油饼递了过去。那孩子犹豫了一下,接过来,狼吞虎咽地吃了。吃完后,他舔了舔嘴唇,盯了他好一会,又忽然对着空荡荡的破庙神像,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:
“昔日有个目莲僧,救母亲临地狱门……”
嗓音稚嫩,却字正腔圆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在这阴冷的破庙里回荡。那唱腔,那身段,虽然生涩,却已隐隐有了后来惊艳沪港的雏形。小小的顾怀章听得呆了,忘记了寒冷和饥饿。他记得自己问:“你叫什么?”
那孩子停下,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,脆生生地回答:“我忘许了,但他们都叫我小石头。” 随即又补充了一句,“我以后要当角儿,唱给很多人听!”
后来,顾家的仆人找到了他,匆匆将他带走。他只来得及回头,看到那个叫“小石头”的孩子,依旧站在破庙门口,小小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,眨巴着眼神却依旧倔强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……
“……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……”
氍毹台上,程蝶衣扮演的杜丽娘唱至情浓处,水袖一甩,留下一个哀婉的又勾人的回眸。那双眼睛,在浓墨重彩的妆容下,依旧清澈,依旧带着一丝刻在骨子里的、挥之不去的孤寂与倔强!
是他!顾怀章的心跳骤然加速,握着雪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。那个在破庙里为他唱《思凡》的“小石头”!十几年光阴流转,世事沧桑,当年那个倔强的小乞儿,竟已成了名动沪港的程蝶衣!
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顾怀章。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台上那个身影,仿佛要穿透那华丽的戏服和浓重的油彩,看清那个名为程砚秋的灵魂。
戏终人散。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会又分离,留下无尽的怅惘。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屋顶。“程蝶衣!”“程美人!”“再来一段!”的呼声此起彼伏。
程砚秋在如潮的掌声中,对着台下深深一躬。起身时,他脸上属于杜丽娘的哀婉痴情已褪得干干净净,恢复了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,眼神清冽如寒潭。他微微颔首,没有多余的表情,转身,水袖一拂,袅袅婷婷地隐入台帘之后,隔绝了所有的喧嚣与热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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