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夜场《游园惊梦》后,顾怀章的名字在庆云班便不再是简单的“顾少东家”四个字。班主老杨头每每提起,语气里总带着几分谄媚与难以掩饰的讨好,仿佛顾怀章的名字是块金砖翠玉,能砸开戏班困顿的出路。他旁敲侧击地在程砚秋耳边絮叨过几次,大意无非是顾家势大财雄,若能攀上其关系,戏班眼下的窘境或可亦能缓解。程砚秋只是无言地听着,眼神落在窗外萧瑟的梧桐树落下的枝叶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素净的银簪,不置一词。
他依旧每日勤苦练功、吊嗓、扮戏、登台。台上,他是风华绝代的程蝶衣,水袖飞扬,唱尽人世悲欢;台下,他卸去胭脂水粉,便是那个清冷孤绝的程砚秋,沉默寡言,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冰壁之后。顾怀章那晚深邃探究的眼神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在他心底微微漾开几圈微澜,闭眸便迅速归于沉寂。戏是戏,人是人,身不由己他早已习惯将真实的自己藏匿于这身段唱腔之后,不容窥探。
然而,平静的表象之下,暗流已然汹涌。
这天晌午,戏园后台比往日更显嘈杂喧嚣。老杨头苦着脸地蹲在墙角,对着地上几个散开的、沾满泥泞脚印的戏箱唉声叹气。箱子里,几件刚浆洗熨烫好的蟒袍、靠旗被粗暴地扯出来,揉得皱巴巴,上面还沾着清晰的泥污。更触目惊心的是,一顶做工繁复、点翠镶珠的凤冠被踩得变了形,翠羽零落,珠串断裂,残破地躺在泥水里。
“班主,这…这可如何是好啊!”负责管箱的老李头声音发颤,指着那顶凤冠,痛心疾首,“这可是前老班主传下来的压箱底宝贝!是《贵妃醉酒》杨玉环的‘凤冠霞帔’啊!毁了!全毁了!”
几个年轻弟子围在一旁,脸上带着愤懑和后怕,不甘地七嘴八舌控诉:
“那帮人实在太横!二话不说就闯进来,见箱子就踢!”
“领头的内个东洋人,眼神凶得要吃人似的!还说什么…‘下贱戏子,不识抬举’!”
“他们还说…还说这破园子,迟早是他们的!”
程砚秋刚练完早功,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珠。他拨开众人,走到狼藉的戏箱前。目光落在那顶残破的凤冠上,瞳孔骤然紧缩眉眼紧促。那不仅仅是件行头,那是师傅临终前亲手交到他手上的,是庆云班的魂更是魄,是台上贵妃的威仪,更是他程砚秋舞台生命的一部分。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他,指尖因用力而泛白。
“谁干的?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寒意,让嘈杂的后台瞬间安静下来。
老杨头抬起头,脸上皱纹更深了,满是苦涩和无奈:“是…是‘东瀛商会’的人。领头的是他们的会长,叫三浦…三浦隆介。” 他压低了声音,仿佛怕被谁听见,“他们看上了咱们戏园这块地皮,想强买…开什么‘东瀛文化会馆’。我…我哪敢答应?这是祖师爷传下的基业!前几次派人来谈,都被我搪塞过去了,没想到…没想到他们竟下如此下贱手段!”
东瀛商会。三浦隆介。强买地皮。毁坏行头,实在可恨。
几个冰冷的词串联起来,勾勒出赤裸裸的威胁。程砚秋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带些粗气,他俯身,小心翼翼地将那顶残破的凤冠从泥水中捧起,冰冷的泥水顺着指缝滴落。翠羽失去了光泽,珠玉蒙尘,仿若被蹂躏的艺术本身。他紧紧抿咬着下唇,下颌线绷得死紧,眼中翻涌着屈辱的怒火,却最终被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压了下去。在这乱世,在这强权面前,一个戏班,一个“戏子”,如此下等又能如何?
“班主,”程砚秋的声音异常平静,仿佛刚才的怒意只是错觉,“《贵妃醉酒》的戏,须臾先撤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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