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深吸一口气,将属于程砚秋的所有情绪都压进心底最深处。再抬眼时,镜中人眼神流转,已满是少女的娇憨与对凡尘的无限向往。
“小尼姑年方二八,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……”
清亮、活泼、带着一丝俏皮叛逆的唱腔响起,瞬间吸引了所有宾客的注意。台上的“色空”,身段轻盈,眼神灵动,将小尼姑的幽怨、不甘、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情爱的懵懂憧憬,演绎得淋漓尽致。她数罗汉时的天真烂漫,思凡时的春心萌动,逃下山时的决绝欢快,都鲜活无比。
台下的太太小姐们看得掩口轻笑,议论着这程老板扮起小尼姑来竟也如此活灵活现。商贾政要们则更多是附庸风雅,心思未必在戏上。
唯有顾怀章,独自坐在离戏台稍远的一张藤椅上,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。他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交头接耳,也没有刻意叫好。他的目光,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在台上那个灵动跳跃的身影上,专注得近乎贪婪。
他看的不是戏,是人。是程砚秋如何在油彩和戏服之下,将自己彻底化身为另一个灵魂。那唱腔里的每一丝颤音,眼神里的每一次流转,身段里的每一次起落,都蕴含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纯粹与投入。这与他台下那拒人千里的冰冷,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。
顾怀章的心,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涨满。有欣赏,有震撼,有怜惜,还有一种更深沉的、想要触碰那冰层之下真实灵魂的渴望。他看到了程砚秋在艺术世界里的全然释放,也看到了他为之付出的巨大心力与孤独。那个在破庙里倔强唱戏的小石头,从未改变。
一曲终了,“色空”欢快地奔下山去,奔向那未知的凡尘情爱。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。程砚秋在掌声中敛衽行礼,脸上还带着属于色空的明媚笑容,眼神却已迅速冷却,恢复了那种程式化的平静。
顾怀章放下茶杯,没有随众人鼓掌。他起身,悄然离开了喧嚣的庭院。
程砚秋在顾府佣人的引导下,回到偏院那间厢房卸妆。冷水扑在脸上,洗去油彩,也洗去了色空的灵动。镜中的人,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,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,仿佛刚才那场耗费心力的演出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。那身半旧的水田衣搭在椅背上,像一只褪下的蝉蜕。
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。
“程老板,”是顾府管家恭敬的声音,“老夫人想请您移步后花园,品茶小叙,当面致谢。”
程砚秋动作一顿。顾老夫人?当面致谢?他下意识地想拒绝,但想到这是顾府,想到戏班的处境,终究还是点了点头:“请稍等。”
他换回自己的素色长衫,梳理好微湿的鬓发,这才随管家穿过曲折的回廊,走向顾府幽静的后花园。
花园不大,却布置得极为雅致。太湖石堆砌的假山,一池残荷,几丛修竹,在秋夜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幽。一座小巧的八角凉亭内,顾母正独自坐在石桌旁,桌上摆放着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,袅袅茶香飘散开来。
“程老板来了,快请坐。”顾母笑容温婉,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茶,“方才那出《思凡》,唱得真好。色空那股子鲜活劲儿,由你演来,真是入木三分。”
“老夫人谬赞,分内之事。”程砚秋微微欠身,在石桌对面坐下,姿态恭谨却疏离。他垂眸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,没有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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