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东亚共荣”庆典格外喧嚣,如同浑浊的浪涛,席卷了沪港的夜空。外滩的洋行大楼被刺目的探照灯柱扫过,巨大的旭日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。宴会厅内,水晶吊灯折射着浮华的光影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。穿着和服与西装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,虚伪的寒暄与得意的笑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。
后台的化妆间,却如同风暴眼中的孤岛,死寂得可怕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彩、头油和一种冰冷的压抑气息。程砚秋端坐在菱花镜前梳妆。镜中映出的,已不再是清俊孤傲的程砚秋,亦非哀婉深情的杜丽娘。浓墨重彩勾勒出的,是雍容华贵、艳压群芳、母仪天下的杨贵妃。
金线密织的明黄凤袍沉重地压在身上,象征着万人之上崇贵的凤冠霞帔熠熠生辉,点翠的凤凰展翅欲飞,珠玉流苏垂落额际。每一件都精致华美到了极致,是顾怀章不惜重金、连夜请顶尖匠人仿照被毁的那套赶制出来的,甚至更胜一筹。然而,这身象征着大唐盛世的华服,此刻穿在程砚秋身上,却如同最沉重的枷锁,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“贵妃”。粉敷得极厚,胭脂艳得刺目,掩盖了他所有的苍白与疲惫。唯有那双眼睛,在浓墨重彩的妆容下,依旧清澈,却深不见底,像两口封冻的寒潭,没有丝毫属于杨贵妃的妩媚娇憨,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。镜中的绝世容颜,美得惊心动魄,却也空洞得令人心悸。
老杨头在一旁,背着手,欲言又止,脸上混杂着担忧、愧疚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。他看着程砚秋,嘴唇哆嗦了几下,最终只挤出一句:“砚秋…委屈你了…”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程砚秋没有回应。他缓缓抬起手,指尖拂过冰冷的点翠凤翅。这华美的行头,是顾怀章无声的承诺兑现——保住了庆云班暂时的栖身之所。也是他自己亲手戴上的枷锁。他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。再睁开时,镜中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,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,沉淀下去,化为一片更深的、无垠的荒芜。他拿起那支点翠衔珠的金钗,稳稳地插入鬓边。
台前司仪谄媚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幕布传来,用日语和中文宣布着:“…下面,有请庆云班当家名伶,程蝶衣程老板,为我们带来《贵妃醉酒》,共襄盛举,同贺东亚共荣!”
掌声,虚伪而热烈,如同潮水般涌来。
台帘缓缓升起。刺目的灯光瞬间将整个舞台吞噬。台下,是黑压压的人群,前排正中,端坐着三浦隆介。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,嘴角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,微微颔首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征服快感。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台上那个被华服包裹的身影,仿佛在欣赏一件被强行摆上祭坛的珍贵战利品。
程砚秋,或者说,此刻的“杨贵妃”,莲步轻移,踏上这方被玷污的红氍毹。水袖轻拂,身段依旧曼妙无双。他开口,唱腔依旧是那把清越婉转、足以穿透灵魂的嗓子:
“海岛冰轮初转腾,见玉兔,玉兔又早东升……”
声音依旧动听,字字珠玑,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。然而,那声音里,再无半分杨贵妃等待君王时的娇嗔、慵懒与微醺的喜悦。只有一片冰冷的、毫无波澜的平铺直叙。像在念一篇与己无关的悼词。
“那冰轮离海岛,乾坤分外明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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