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长缨翻了个身,拿胳膊垫着后脑,眯眼看宋铮铮的画:“你这草,画得太乖。京郊的草,可都带着牙呢。”
宋铮铮闻言,索性执笔一甩,在画角添了两笔——
草叶边缘忽然长出细密的小刺,像流言的锯齿,却被铺天盖地的绿浪一掩,又显得柔软无害。
不止上京的草,上京的风确实是也有牙齿的。
它从朱墙碧瓦间穿过时,会悄悄啃食姑娘们裙摆上的颜色。先是磨平她们说话时尾音的弧度,再一点点吃掉眼睛里的亮——像蚕吃桑叶那样,窸窸窣窣的,等发现时已经只剩个规矩的茧壳子。
生辰宴的热闹像一坛刚开封的梨花酿,隔夜便散了。
宋铮铮坐在书案前,纸铺得平整,狼毫蘸饱了墨,手腕悬了半天,却只落下几个僵硬的字——横太平,竖太直,捺又拖泥带水,全无筋骨。
“还是不对……”
她轻啧一声,把笔一抛。狼毫在案上滚了半圈,溅出几滴墨,像几颗碎了的星子。
索性不写了。
丫鬟早将礼物整整齐齐码在湘帘外,一排小檀盒,像一队安静的小兵。
宋铮铮先看见的是那只狭长的紫檀匣。
“谢少师遣人送来的。”丫鬟捧得小心翼翼。
宋铮铮看着那只黑檀小匣,像看着一匹突然闯进花园的冷鹤——分明没有路,却偏落在了自己脚边。
父亲礼部尚书,谢危太子少师,两条官辙向来平行;京师又传谢太师最不喜朋党,连姜府的棋局也只偶尔手谈,从未听闻他与宋家有一纸寒暄。今日却遣人送礼,且偏偏在她生辰之后——这无异于雪夜叩门,门开处站的是一轮月亮,叫人意外的不是月色,而是月亮竟肯照进自己这扇小窗。
匣盖未启,她先怔了半瞬:
——“谢危?”
舌尖轻轻滚过这两个字,像含了一枚未化的冰。
京中说此人深得帝心,又生得一副谪仙貌,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仿佛把天下好事都占尽。可他竟知道自己?不仅知道,还肯在万务缠身里分出心思备礼?
意外像早春第一滴檐水,落在她心口,凉而清脆。
指尖搭在铜扣上,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:若匣中真是一支笔、一幅画,那便是把传闻里“完美”二字递到了她面前,要她亲手拆看。
匣子掀出一条缝,一股淡到几乎捉不住的冷香先扑在她脸上,像雪后松林里忽然吹来的一阵风。宋铮铮指尖一顿,心里那点子好奇被这阵风倏地吹大——她原以为自己只会看到一幅“太子少师应酬之作”:或青绿山水,或工稳花鸟,至多再加一句四平八稳的题诗,便算给礼部尚书家小姐体面。
然而素绢展开不过两寸,她便怔住。
没有颜色,没有落款,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形。
只有一条极淡的墨线——淡得像黎明前最薄的那道天光——从左上角斜劈到右下角,中途断了一次,又续了一次,断处毛而利,续处轻却韧,仿佛有人用指甲在雪里划开一道口子,又任风雪自己把伤口重新焊合。
整幅画小得可怜,却像把一整座云山、一夜暴雪、一次无声的断崖崩裂,全塞进了这寸许留白里。
宋铮铮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。
意外像一粒冰渣子滚过心口——她没想到谢危竟敢“这样”画:
不取悦,不装饰,连名都不肯题。
更意外的是,她竟被这寥寥一笔生生攥住了呼吸。
她下意识屏气,指腹摩挲绢边,才发现那墨线边缘起极细的毛——像是原本有更繁复的皴擦,又被他亲手刮去、擦去,最后只留下这一道最无可再减的锋棱。
原来他连“多余”的风骨都嫌赘,只留一刀。
匣中冷香仍在。
宋铮铮忽然觉得,自己那些层层叠叠的青绿赭石、工笔花鸟,在这道墨线前竟显出几分臃肿。
她微微启唇,却没发出声音——
意外之外,又生出一点被看穿的不服气:
“画原来可以这么不讲道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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