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(2-1)

1935年冬，上海法租界。

暮色四合时分，百乐门的霓虹灯刚刚亮起，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片朦胧的红色。梧桐树的枯枝划过灰暗的天空，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痕。

阿云嘎斜倚在二楼雕花栏杆旁，军装笔挺，指间的香烟始终没有点燃。楼下舞池里，西装革履的男人们搂着旗袍女子旋转，香槟杯碰撞的声音混着笑声，却都被角落里那架老旧的三角钢琴声盖了过去。

琴声很慢，低沉的音符一个个坠落，像是一个人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。弹琴的男人背对着大厅，修长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键上起伏，肩胛骨的线条透过单薄的白衬衫若隐若现，像一对即将折断的蝶翼。

阿云嘎不自觉地向前倾身。

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，弹琴的男人忽然回头，目光如寒潭般扫过二楼。那一瞬间，阿云嘎看清了他的脸——苍白的肤色，薄唇，右眼尾一颗泪痣，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刺目。

窗外最后一缕残阳正巧照进来，将那颗泪痣映得如同朱砂点就，又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
"那是王晰先生，"侍者顺着他的视线解释，"百乐门新来的钢琴师。从北平来的，听说以前在教会学校教音乐。"

阿云嘎没有应声。他看见王晰合上琴盖，从西装口袋掏出一方白手帕，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。那动作优雅得近乎做作，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倦意。

"他每晚都来？"

"是，但只弹三首曲子。"侍者压低声音，"不陪酒，不陪笑，弹完就走。上周李处长的公子出五十大洋点歌，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"

阿云嘎轻笑一声，目光却黏在王晰身上。那人正穿过舞池，黑色西装像一把出鞘的刀，所过之处人群不自觉让开一条路。

走到门口时，王晰突然抬头。

两道视线在半空中相撞。

阿云嘎举起未点燃的香烟致意，王晰却只是淡淡扫过他的军装领章，转身推门而出。寒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扑进来，吹散了钢琴余音。

"有意思。"阿云嘎终于点燃那支烟，火光映亮他锋利的眉眼。他吐出一口烟雾，看着王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，黑色大衣下摆被风吹起，像一只折翼的鸟。

窗外，法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。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百乐门门口，车牌被刻意遮挡。阿云嘎眯起眼睛，看见王晰弯腰上车时，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肤，在黑暗中白得晃眼。

香烟燃到尽头，烫到了手指。阿云嘎松开手，烟蒂坠落楼下，在积水中发出"嗤"的一声轻响。

他转身下楼，军靴踏在大理石台阶上，脚步声淹没在突然响起的爵士乐中。吧台边，一个醉醺醺的日本军官正搂着舞女调笑，腰间的佩刀撞在凳脚上叮当作响。

阿云嘎压了压帽檐，推开百乐门的玻璃门。寒风扑面而来，他深吸一口气，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沉水香——是王晰方才经过时留下的。

远处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，沉沉地敲了七下。阿云嘎把手插进大衣口袋，摸到了里面冰冷的枪管。他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，朝着王晰离开的方向迈开脚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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