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六年,七月,江浦像口烧红的铁锅。胡同里的槐叶蔫头耷脑,蝉鸣嘶哑得像是被掐住了喉咙,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军靴声,把暑气搅得愈发滞重。
沈清梨坐在楼府窗边,目光虚虚落在庭院里那株梨树上。明明是盛夏,叶片却像遭了深秋的风,一片片打着旋儿落进冰冷的金鱼缸,漾开细碎的涟漪。她指尖的苏绣帕子绣了一半,银针在指腹硌出红痕时才惊觉走神——帕子上本该是戏水鸳鸯,如今只歪歪扭扭爬着半只,翅膀的羽毛乱得像团麻。
沈家是江浦绸缎庄之首,沈清梨的手艺原是极好的。
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是父亲沈敬之回来了。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,见父亲的马褂沾了灰,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了,面上凝着层化不开的愠怒。账房周先生跟在后面,脸色比宣纸还白,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书房,门“砰”地撞上,连窗棂都震了震。
“小姐,喝口茶吧。”春桃端着茶盘进来,声音压得像怕惊了魂,“方才买胭脂时,见街口围了好些人。日本兵把李记粮铺封了,就因李老板不肯交存粮......”
沈清梨接过茶盏,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却没觉出烫。她想起李记粮铺那股淡淡的米香,想起李老板总爱给街坊孩子塞块糖,心口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。“爹怎么了?”
“不清楚,老爷辰时出门就这模样。”
日本人阴晴不定,莫不是战火烧到了......
她不敢往下想,转而问:“我娘呢?”
“在佛堂。”春桃往窗外瞥了眼,“今早西城又响了枪,夫人一早就去烧香,求菩萨保佑咱家平安。”
沈清梨走到窗边,撩开纱帘一角。对街的洋车铺子关着门,卷闸门上用白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旗,刺得人眼疼。几个穿短打的汉子蹲在墙根下,压着嗓子说话,时不时往街两头张望,看见穿黄军装的影子就赶紧缩脖子。
这就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。从前是鸽哨划过蓝天,是戏楼里的胡琴声,是绸缎庄柜台后算盘珠子的脆响。如今只剩军靴碾过青石板的闷响,是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,是空气里挥不去的硝烟味。
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纱帘流苏,粗糙的丝线磨得指腹发疼,倒让那些不敢深想的画面愈发清晰——去年上元节,父亲带她逛灯市,鼓楼边的戏台上正唱《长坂坡》,赵云的白袍在灯笼影里翻飞,台下叫好声能掀翻屋顶。那时街面挤满了人,卖糖葫芦的老汉推着车穿梭,糖衣裹着的山楂红得透亮,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热气。
可现在呢?戏台子怕是早被拆了,换成了日本人的岗哨,那些亮堂的灯笼,说不定正照着他们搜查时明晃晃的刺刀。
佛堂里的木鱼声断断续续传过来,笃、笃、笃,敲得人心慌。她仿佛看见母亲跪在蒲团上,念珠从指间滑落,菩萨的金漆面孔在香雾里若隐若现,却照不亮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。
纱帘外,一只蝉猛地从槐树上跌下来,“啪”地砸在青石板上,再没了声息。沈清梨打了个寒噤,慌忙放下帘子,胸口闷得喘不过气。那些鲜活温暖的北平,那些她以为会永远不变的日子,好像都被越来越近的军靴声踩碎了,碎成了地上那只蝉的尸体,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。
楼下书房的门“吱呀”开了,她赶紧抹了把眼角。紧接着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,跟着是母亲压抑的啜泣。沈清梨心里一紧,攥着帕子往楼下跑,刚到楼梯口,就见母亲扶着门框发抖,父亲背对着她站在书房门口,脊梁挺得笔直,手里攥着张纸,指节泛白。
“爹,怎么了?”
沈敬之缓缓转过身,脸上的不悦褪尽,只剩化不开的疲惫:“清梨,你和你娘先出去躲一阵子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听话,最近世道不太平。”他转身替她收拾行李,不愿多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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