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某年,沪港。
深秋的夜风已带了几分刺骨的寒意,却吹不散这座东方不夜城蒸腾的欲望与喧嚣。霓虹灯管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扭曲的光影,黄包车铃铛叮当作响,夹杂着报童嘶哑的叫卖和留声机里飘出的靡靡之音。空气里浮动着香粉、汽油、鸦片烟和阴沟浊水混合的复杂气味,像一层油腻的膜,紧紧包裹着这座在繁华表象下隐隐透出腐朽与不安的城市。
位于法兰西租界边缘的“庆云戏园”,此刻却是别外一番景象。雕梁画栋的门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陈旧,门口高悬的“程蝶衣《游园惊梦》”的水牌也蒙上了层薄灰。然而,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,里面却是人声鼎沸,座无虚席。
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、胭脂水粉、热茶和人群聚集的温热气息。戏台上,一盏盏明晃晃的汽灯将红染氍毹照得如同白昼。锣鼓点密密匝匝,胡琴咿咿呀呀,拉出缠绵悱恻的曲调,勾得人心头发颤。台下,长衫马褂的遗老、西装革履的买办、珠光宝气的贵气太太小姐们挤在一起,嗑瓜聊卦,低声谈笑,目光却都热切地投向那垂着绣花绸缎面台帘的戏台深处。
“庆云班”班主,一位头发花白、背脊微驼的老者,在后台焦急地踱步着,不时撩开幕布缝隙向外张望,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。戏园子的租金拖欠了已有三月,班子里几十口人的嚼谷都指着今晚这出压轴大戏。若是再没个满堂彩,这传承了几代人的“庆云班”,怕是真的要散了。
“砚秋,好了没?”班主沙哑着嗓子,朝后台深处那间单独的厢房喊了一声。那里,是当家青衣程砚秋扮戏的地方。
厢房内,一片寂静。与外面的嘈杂喧闹判若两个世界。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,投下清冷的光晕。
程砚秋(字墨白)静坐在一面巨大的菱花铜镜前。镜中人,已非己中人。粉墨重施,黛眉入鬓,凤眼含情,一点朱唇娇艳。乌黑的发髻上,簪着一支素净的银簪子,几缕青丝垂落鬓边,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韵致,本是男儿郎,却着(zhuo)女娇娥。他身上穿着杜丽娘的戏服——一袭水粉色的褶子,绣着精致的折枝花卉,外罩一件淡青色的比甲,清雅脱俗。此刻,他便是那深闺之中,情思萌动,为梦所困的杜丽娘,宛若杜丽娘倾现般,楚楚动人。
他微微垂着眼睫,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镜面,指尖冰凉。镜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,美则美矣,却透着一股子难以亲近的孤冷与疏离,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寒冰。台下座无虚席又如何?这满堂的喝彩,不过是给铜镜中这个虚幻的“杜丽娘”,给“程蝶衣”这个名号。与他程砚秋,程墨白,又有何干系?
“墨白师兄,该您了,师傅催您呢!”小师弟在门外怯生生地提醒,打断了程砚秋的思绪。
他深吸一口气,再抬眼时,镜中人眼中的疏离与孤冷瞬间敛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春水般的温柔与少女怀春的懵懂羞涩。他站起身,水袖轻拂,身姿袅娜,步履无声地走向那通往喧嚣与虚幻的台口。
台帘缓缓升起。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
清越婉转,如珠落玉盘的唱腔甫一出口,便似一道清泉,瞬间涤荡了戏园内所有的嘈杂。满座宾客,无论懂戏与否,皆屏住了呼吸,氍毹上的美人令人无从自拔。
台上的杜丽娘,莲步轻移,水袖翻飞,眼神流转间,顾盼生辉。她对着想象中的满园春色,唱出心中的惊喜、感伤与对美好易逝的惆怅。那声音,时而如黄莺出谷,清脆悦耳;时而如昆山玉碎,带着一丝凄清的颤音,直直撞入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她不是在演杜丽娘,她就是那被春光撩动了心弦,为情生、为情死的痴情女子。每一个眼神,每一个身段,都蕴含着化不开的浓情与哀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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