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云戏园的后台,依旧是熟悉的脂粉与汗水混合的气息。程砚秋刚卸下《牡丹亭》柳梦梅的妆,正用清水净面卸妆。水珠顺着他清瘦的下颌滑落,洗去铅华的脸庞更显苍白,透着一股子倦意。连日的演出和戏班事务的隐忧,让他眉宇间那抹孤冷之色愈发深重。
老杨头搓着手,小心翼翼地走进来,脸上堆着笑,却难掩一丝局促:“砚秋啊,有件事…想跟你商量商量。”
程砚秋用毛巾擦干脸,动作不疾不徐:“班主请讲。”
“是…是顾少东家府上,”老杨头觑着他的脸色,斟酌着词句,“顾老夫人下月初八寿辰,想请咱们去府上唱一出堂会。点名…想听你唱一出《思凡》,你看……”
《思凡》?程砚秋擦脸的手微微一顿。这出戏讲的是小尼姑色空不耐佛门清规,向往凡尘情爱的故事。戏文大胆,唱腔活泼泼辣,与他平日里扮演的端庄闺秀或深情才子截然不同。顾家……为何偏偏点这出?
“堂会?”程砚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将毛巾搭在架子上,“班主的意思呢?”
“这…这自然是桩好事!”老杨头连忙道,“顾家是咱们的大恩人!顾老夫人寿辰,咱们去唱堂会,既是还情,也是礼数!而且…而且顾少东家说了,酬劳丰厚,足够咱们再添置一批像样的行头,把《贵妃醉酒》重新拾掇起来!”他眼中闪烁着对复兴戏班的渴望。
恩人。酬劳。还情。礼数。
这几个词像沉重的石头,压在程砚秋心头。他眼前闪过那张沉甸甸的租金汇票,还有那盒悄然送来的金疮药。顾怀章的身影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无法摆脱的影子,笼罩在庆云班的上空。如今,这“恩情”终于化作了实质的要求,落在了他的肩上。
拒绝?以老杨头和戏班上下对顾家的感激和依赖,这几乎不可能。更何况,三浦的威胁只是暂时蛰伏,庆云班还需要顾家这棵大树遮风挡雨。他个人的喜恶与清高,在戏班几十口人的生计面前,显得如此微不足道。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屈服的无力感,缓缓从心底升起。他闭上眼,仿佛又看到了那顶被踩在泥水里的凤冠。
“知道了。”程砚秋睁开眼,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丝毫波澜,“初八那日,我去。”
老杨头如释重负,连声道:“好!好!砚秋,我就知道你懂事识大体!我这就去给答复顾少东家!” 他喜滋滋地转身出去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程砚秋独自留在厢房里。他走到衣箱前,打开最底层,取出一套素净的水田衣(小尼姑色空的戏服)。布料半旧,颜色也有些黯淡了。他轻轻抚过衣襟,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,也传来了一声不显的叹气声,唱《思凡》……在这乱世,在恩客的府邸,扮演一个向往红尘却被佛门所困的小尼姑?何其讽刺。
顾府寿宴当日,张灯结彩,一派富贵祥和。宾客盈门,皆是沪港有头有脸的人物,衣香鬓影,笑语喧哗。庭院里搭起了临时的戏台,铺着崭新的红氍毹,在明亮的汽灯照耀下,显得有些刺眼。
程砚秋被安排在偏院一间清净的厢房内扮戏。他谢绝了顾府佣人的侍候,自己对着镜子,一丝不苟地描画着色空那带着几分稚气和叛逆的眉眼。穿上那套半旧的水田衣,戴上象征空门的尼姑帽,镜中人瞬间褪去了程砚秋的清冷,变成了一个眉目灵动、带着野性难驯气息的小尼姑。
锣鼓点响起,该上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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