遗书 (2-1)

亲爱的楠瑾：

展信安。

我坐在卢浮宫的画室里，窗外的月光正漫过塞纳河的水波，碎成一片银箔，轻轻落在《未完成的自画像》的画框上。画里的你还是十七岁的模样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，膝头摊着素描本，笔尖悬在纸面三毫米处，耳后沾着的铅笔灰被月光照得发亮——就像当年你蹲在老槐树下，第一次跟我说“想当画家”时那样。

今天策展人来跟我道贺，说这幅画打破了卢浮宫的参展纪录，连皇室成员都特意来看。他们围着画讨论光影、笔触，说画中少年的沉默里藏着千言万语。可没人知道，你耳后那点铅笔灰，是我照着你素描本里的批注补上去的；你膝头素描本的折痕，是我数着你当年磨出的纹路画的；甚至你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角度，都是我对着你送我的那半张素描纸，调了整整三个月才调好的。

八年前你走后，我在你房间的铁盒子里翻到一本厚厚的笔记，里面全是关于画画的心得。“小岭的睫毛在阳光下会泛金，画的时候要留白”“她跳皮筋时裙摆扬起的角度是30度，像白蝴蝶停在风里”“吵架时她背过身哭，肩膀抽动的频率是三下一顿，要轻一点描”。原来你画我的每一笔，都藏着这样精密的计算，而我那时只顾着嘲笑你画的猫像耗子，从没看懂过你笔尖的深情。

昨天整理画室，翻出了你给我织的那件深灰色毛衣。李奶奶说得对，你最后那段日子总把脸埋进毛衣里——我在领口内侧发现了几根你的头发，还沾着淡淡的桂花香，想来是你闻着上面的味道，把它当成了我的替身。毛衣的袖口还是有块洗不掉的深色痕迹，我后来问过医生，他说那是肺癌晚期咳的血，暗红色的，像你当年绣在我裤脚上的桂花。

那条灰蓝色的裤子，我一直挂在衣柜最显眼的地方。去年冬天去纽约办展，特意带着它，在中央公园的雪地里拍了张照。照片里我穿着它，裤脚的桂花刺绣沾着雪，像极了那年你送我裤子时，桂树上落的第一片霜。你总说这颜色老气，可我现在觉得，这灰蓝色多好看啊，像你蹲在粪坑边护着我时，眼里的光——浑浊又清亮。

八年来，我画了无数幅关于你的画。《粪坑边的光》里，你半个身子泡在污水里，却把我护得干干净净，背景的桂花开得疯疯癫癫；《高烧里的暖》里，你发着烧冲我笑，手指在被子底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，床头却摆着给我削好的苹果；《手语书里的秘密》里，你的左手捏着铅笔，在“我爱你”那页反复描摹，纸页的褶皱里夹着我掉的一根头发。

他们说这些画里有种“潮湿的遗憾”，可他们不知道，这些遗憾里全是被我浪费的时光。我想起你用半个月午饭钱给我买裤子，我却嫌老气丢进衣柜；想起你织毛衣时扎破手，我却抱怨实习不顺没好好看你；想起你最后一次敲我家门，我隔着门吼“你烦不烦”，没看见你手里攥着的画——画里我们坐在大学草坪上，你比着“等你”的口型，眼里的光比天上的云还软。

前几天收到李奶奶的信，说老桂树又开花了，邻居家的小孩总在树下捡花瓣，像当年的我们。她还说，你房间的抽屉里，我小学时写的“楠瑾是大笨蛋”的卡片，被你用塑料膜封了又封，边角都磨圆了。原来你早就把我随手丢的东西，当成了宝贝。

《未完成的自画像》火了之后，有记者问我画里的少年是谁。我说“是我没来得及说谢谢的人”，他们都笑我矫情，可只有我知道，这三个字太轻了，根本装不下你为我做的一切。你替我挡过的粪水，替我织的毛衣，替我藏在素描本里的青春，哪是一句谢谢能还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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