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粉墨忍辱登台 (4-2)

他唱，身段流转，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到无可挑剔，甩袖，卧鱼，衔杯……将贵妃醉酒的仪态万方演绎得淋漓尽致。然而，台下稍懂戏的人，都渐渐察觉出异样。那美则美矣，却美得毫无生气。那双本该含情脉脉、醉眼迷离的凤眸，此刻如同两丸浸在寒水里的黑玉，空洞地望向虚无的远方，穿透了眼前所有的繁华与喧嚣，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荒凉所在。

没有情，没有欲，没有醉。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。

“皓月当空，恰便似嫦娥离月宫……”

唱至“嫦娥离月宫”时，程砚秋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侧后方一个不显眼的角落。那里，顾怀章独自坐着，隐在灯光的阴影里。他紧抿着唇，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，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，指节深深陷入掌心，留下青白的印记。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台上，那眼神里没有欣赏，没有陶醉，只有一种噬心刻骨的痛楚和不忍看到砚秋忍辱负重！他看到程砚秋那冰冷空洞的眼神，看到他完美无瑕的表演下那被抽离的灵魂，仿佛看到自己亲手将最珍视的美玉推入了火坑！

两人的目光在喧嚣的空气中短暂地、几乎无人察觉地交汇了一瞬。

程砚秋的眼底，那冰封的荒芜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，流露出一丝极淡的、难以言喻的悲哀，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。他像被那目光烫到一般，迅速移开了视线，继续唱着：

“奴似嫦娥离月宫，好一似嫦娥下九重……”

顾怀章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骤然缩紧。那短暂交汇中的悲哀，比台上冰冷的表演更让他痛彻心扉！他猛地仰头，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，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胸腔，却无法驱散那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愧疚。

台上的程砚秋，水袖翻飞，身姿依旧轻盈如燕，在众人眼中依旧是那个颠倒众生的程蝶衣。但在顾怀章眼里，他看到的，只是一个穿着华丽戏服的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。那完美的唱腔和身段，此刻都成了最锋利的刀刃，一刀刀凌迟着他自己的心。

“人生在世如春梦，且自开怀饮几盅……” 程砚秋端起象征性的金杯，做出“衔杯”的身段。动作依旧精准优美，然而那仰头的姿态，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嘲讽。他唱得越是“开怀”，那眼神便越是冰冷，那无形的控诉便越是尖锐！

三浦隆介脸上的笑容更盛了，他满意地鼓着掌，侧头对身旁的副官低语了几句，眼神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得意。在他看来，这台上的绝世名伶，这承载着东方古老艺术精粹的象征，此刻正温顺地匍匐在他们的“共荣”旗帜之下，成为他们粉饰太平、宣扬胜利的最佳点缀。

台下其他宾客也纷纷附和着鼓掌，赞叹声不绝于耳。他们只看到了那惊世的美貌和技艺，沉醉于这浮华的盛宴，又有几人能读懂那华丽皮囊下无声的泣血与悲鸣？

一出《贵妃醉酒》，在程砚秋冰冷到极致的演绎中，终于唱到了尾声。

“去也去也，回宫去也！恼恨李三郎，竟自把奴撇，撇得奴挨长夜……”

最后一句唱罢，程砚秋以一个优美的身段定格。灯光下，凤冠霞帔，流光溢彩，美得如同神祇临凡。然而，那双眼睛，却比这深秋的沪港夜色更加冰冷死寂。他没有丝毫属于贵妃的幽怨或眷恋，只有一片尘埃落定后的、彻底的虚无。

掌声与叫好声如雷般响起，经久不息。三浦隆介甚至站起身，带头鼓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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