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裂痕初生 (3-2)

积压了整晚的屈辱、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楚，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。程砚秋的声音越来越高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：“我程砚秋在台上唱戏，唱的是忠奸善恶，唱的是家国情怀！唱的是‘宁为玉碎，不为瓦全’的风骨！不是为了给东洋鬼子装点门面！不是为了在觥筹交错间，沦为你们交易的筹码！”

“梨园子弟，再是下九流，也有一身为国傲骨！这身傲骨，不是用来给你们这些‘救国者’踩在脚下，铺就康庄大道的！”

最后几句话，几乎是嘶吼出来。狭小的厢房内，空气仿佛被这激烈的控诉点燃，又瞬间冻结。程砚秋胸口剧烈起伏，华丽的凤冠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摇晃，发出细碎冰冷的碰撞声。他死死盯着顾怀章，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，那怒火之下，是清晰可见的、被碾碎的心伤。

顾怀章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钉在原地，脸色由白转青。程砚秋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字，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，砸得他哑口无言，砸得他精心构筑的解释和理由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他看着程砚秋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失望，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。

“砚秋…我…”顾怀章的声音干涩沙哑，他艰难地开口，试图抓住些什么，“我从未将你当作棋子！我…我只是想保护你！保住庆云班！在那样的场合，在那样的威逼下，硬抗的结果是什么？是你被抓走！是戏园立刻被强占！是戏班几十口人流离失所！我…我别无选择！我只能先稳住他们！至少…至少能保住戏园！保住你…还能继续唱你想唱的戏…”

“保住我？”程砚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唇边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，眼神却冰冷如霜，“顾怀章，你睁大眼睛看看！看看我现在的样子！看看这身行头！” 他猛地抬手，狠狠扯下头上那顶象征着贵妃尊荣的沉重凤冠，镶嵌的珠翠噼里啪啦砸落在地，滚得到处都是。

“唱我想唱的戏？”他声音陡然低沉下去，带着一种彻骨的悲凉和绝望，“今日之后，沪港谁人不知，名角程蝶衣，为东瀛人的‘共荣庆典’粉墨登场？这身污名，你拿什么来洗？这身傲骨，被你亲手折了！你告诉我，我还怎么唱？唱给谁听？！”

他不再看顾怀章，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煎熬。他踉跄着跌坐回镜前的凳子上，背对着顾怀章，开始粗暴地撕扯脸上的假发鬓片，用沾满卸妆油的棉布狠狠擦拭着脸上的油彩。动作又快又急，仿佛要撕掉一层屈辱的皮。

顾怀章看着程砚秋剧烈颤抖的背影，看着他粗暴地对待那张曾倾倒了整个沪港的脸，看着他脚下滚落的珠翠，听着那布料摩擦和棉布擦拭皮肤的刺耳声响，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痛得无法呼吸。他想上前，想阻止他这样伤害自己，想将他拥入怀中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…可双脚却像灌了铅，沉重得无法挪动半步。

他张了张嘴，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程砚秋的控诉字字泣血，他无力反驳。他所谓的“保护”，在对方眼中，就是赤裸裸的背叛和利用。他以为自己是在两害相权取其轻，却亲手将最珍视的人推入了更深的屈辱深渊。

“砚秋…”他最终只能发出这两个干涩的音节，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无力。

程砚秋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。镜子里映出他半边被卸得斑驳陆离的脸，油彩、泪水（不知何时流下的）和卸妆油混合在一起，糊成一团，狼狈不堪，唯有一双眼睛，透过那片狼藉，冷冷地、毫无温度地瞥了身后的顾怀章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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