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正初刻,幽篁馆的竹帘才卷起半幅,宋铮铮已立在檐下。
她今日穿的是黛青窄袖短衫,袖口用同色线细细锁了缠枝纹,一抬手便露出里头雪白的里衣——专为修琴改的利落衣裳,免得宽袍大袖扫了徽位。腰间一只小革囊鼓囊囊的,塞了一轴冰弦、两管松胶、半块羚羊角磨的轸匙,还有一把寸许长的削刀,刀背磨得发亮,是她自己改的弧度,用来剔漆最顺手。
她先不进去,隔着门槛把店堂里的琴一架一架看过去:
“雁足太高,岳山偏左……嗯,那床‘落霞’面板略薄,怕是经不住蜀地的燥冬。”
每看一架,她就在心里给幽篁馆的匠人暗暗打分,像老饕掂量酒楼分量,分寸不让。
——三年前她给城南琴社修过一床唐琴,琴腹内积水,漆灰皆烂,她花了整整十夜用竹刀一点点剔净,再以鹿角霜和生漆调灰,最后合琴时,连最挑剔的琴师也没挑出毛病。
想到这儿,她不自觉挺直脊背:今日纵是名贵的焦尾,也无非一床琴罢了,怕什么?
可下一瞬,那点底气又泄了。
“谢危是谁?”她在心里嘀咕,“谢少师,帝京最懂音律的人。他若真来了,见我手一抖、弦一滑,岂不笑我班门弄斧?”
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革囊里的松胶,胶块边缘已微微发软——她昨夜把胶揣在怀里焐了一路,怕天冷冻得不好用。
正走神,里头掌柜撩帘出来,见她不迈门槛,只当又是闲逛的,脸色先淡了一半:“姑娘要看琴?前厅这几架是昨儿才到的,价可不低。”
宋铮铮笑了笑,没动。
掌柜又补一句:“若只是随便瞧瞧,还请——”
“我来等人。”她轻声截断,声音不高,却带一点琴人特有的清越,“昨日约了人,替他上弦。”
掌柜眼角一跳,这才重新打量她:青布衫、革囊、指尖有薄茧——不是等闲人。
于是脸色缓下来,侧身让出一条道:“既如此,里头雅室请,松炭、琴轸、鹤轸油都备好了。”
她跨过门槛,又回头望了一眼街面。
晨雾未散,远处卖糖粥的担子已冒出白汽,甜香顺着风飘过来。
“若他真不来……”她捏了捏革囊,里头冰弦发出极轻的铮鸣,“那就买一碗糖粥,回家画我的葡萄紫藤。”
念头一起,她忽又觉得自己没出息——怕什么,大不了再拆再装,至多费一截弦、一撮胶。
她低头抿嘴,把一缕垂发别到耳后,像把最后一点犹疑也束了起来。
宋铮铮解下革囊,先取羚羊角轸匙,再拈起松胶——动作利落得像在拆一段旧曲。
“谢危来也好,不来也罢,”她想,“琴总要先开口的。”
幽篁馆的雅室只点一盏青瓷灯,焦尾琴横在矮几上,像一截静待春雷的枯木。
宋铮铮把袖口挽到肘弯,露出两截细白手腕,先拿软布抹去岳山残灰,侧头冲谢危一笑:“谢大人弹得好《春江花月夜》,却连上弦都不会,说出去可要被琴匠笑话。”
谢危坦然摊开手:“技艺不精,甘愿受教。”
“那便从认弦开始。”
宋铮铮拈起一根冰弦,指尖一弹,清越一声,“宫弦最粗,徽外一捻就能辨。来——左手握轸,右手引弦,先别急着绕,顺岳山弧度走半指,再借腕力送进去。”
谢危照做,弦却在他指下滑出小半寸,发出细细的“呲啦”。
“莫慌。”宋铮铮伸手覆在他手背,带着他指尖重新找力点,“轸子要松半圈,给木头留余地,音色才透。”
她掌心温热,带着松脂与梅子微酸的甜。谢危垂眸,看她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,指根却有几处薄茧,是常年拨弦留下的勋章。
“再试。”宋铮铮松开手,示意他自己来。
这一次,弦稳稳穿过琴轸。谢危转腕,弦音“铮”地一声脆响,像冰裂春溪。
“成了。”宋铮铮笑得眼尾弯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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